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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(修改版) [50]刺客
  锦粹宫一带本就草木扶疏,此地距珠殿又远,久未打理。七月初七,天上只有半月,夜朦胧,当先那人却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势,只在花树山石间一转一折,竟将身后追着的吴统领渐抛渐远了。吴良佐心下焦急,唯恐被他就此逃逸,更恐他沿此路过去,冲撞了圣驾——此时皇上正领着诸妃自园中过来,一个不慎,怕是要出大事了。

 当机立断,吴良佐脚下不敢稍停,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竹哨,凑在边用力吹响。这哨唤作“响镝”,却是宫内代代相传之物。响镝一鸣,必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,遇见了十万火急之事。吴良佐尽力一吹,那声音猛然迸裂,既尖且利,直云霄。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侍卫和慎刑、掌案两司内监,只要人在这哨音所及之处,听到了,都必须即刻抛却手中之事,循声集结。

 果不其然“响镝”鸣到第二响,左右两方,已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。吴良佐以长啸相呼,四下里次第传来回应。啸声此起彼伏,远得几不可闻,近得却只在数十丈外,一时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巨网,已成合围之势。前面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明局势骤变,果然迟疑了一下,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脚步。

 吴良佐心头大喜,此时天罗地网业已布就,不怕那贼人不束手就缚——沈才人,纵你一世聪明,在人前摆出那幅韬光养晦的样子,也总有百密一疏,总有出狐狸尾巴的时候。今只要坐实了这“勾外贼、秽宫闱”的死罪,必能将他心中这深埋已久的大钉子拔了去——想到这里,吴良佐更不敢轻忽,连忙加紧脚步;而当前那人,却突然停了下来,原地静立片刻,却身折返,径直向吴良佐扑来。

 吴良佐在中暗赞一声,好决断!既知绝无幸理,不如放手一搏,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个人才。可这个念头刚在他中滋生,转瞬却消失了,然无存:那人已愈来愈近,近到他猛然间认出了那张脸,认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——此念一生,仿佛有人一下子空了吴大人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,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,令他狠打了一个灵。

 ——是他!怎会是他?竟然是他!

 董天悟面无表情,飞纵到吴良佐身前,一拍他的肩膀,低声喝一声:“走!”

 吴良佐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,纵有一百种愤怒失落质疑伤怀,却终是不能开口说出半个“不”字;只有双眼赤红,满脸虬髯如铁,扭头随着董天悟,循原路而回。

 从四面八方扑来的侍卫们,听闻那响镝声忽然断绝,各个大惊失。这些人大多是长年跟着吴良佐的,知道这位统领大人武艺颇高,京城内罕有敌手,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,也不该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。少了关键一人居中策应指点,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,却犹如一盘散沙似的,只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寻,却一不知要搜寻什么,二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。

 吴良佐却已跟着董天悟,绕过这些提着灯盏四下逡巡的侍卫们,向锦粹宫的方向折返。奔了不多时,便双双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僻宫室之中。

 董天悟终于停下脚步,吴良佐却已怒极,他猛然挥出一掌,直击向董天悟身侧。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气,端的是虎虎生风,来势凌厉;董天悟却不避不让,站在那里纹丝不动——那一掌擦着他的手臂,击在他背倚着的一堵砖墙之上,只听静谧中“嗤”的一声轻响——吴良佐收回手去,墙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层砖粉。

 “殿下您…”吴良佐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来,却再也无法继续,语竟哽咽。

 天悟满脸惭,倒像是个闯下祸端的孩子,轻声道:“吴叔,今的事是我不慎…”

 吴良佐望定董天悟,只觉心中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,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。他想告诉董天悟自己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;想告诉他自己活着,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当的誓言罢了…好容易他长大成人,好容易他建功立业;如今在这再好也不过的位置上,在这风云际会的微妙时候,又怎能被一个妖女惑,以身犯险,反断送了这大好前程?

 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,却总是出现在胶着之处;站在形势的中心不动声,一举一动总掀起滔天巨——吴良佐越想越恨,越想越怒,心中恨不得将沈青蔷生生劈为两半才好。他已打定主意,无论如何,这一次绝不能再度姑息放过。

 ——是她,定是她!只要那女人一死,一切定能恢复原状;大殿下英才天纵,绝不会再度误入歧途,毁了已逝的白娘娘…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。

 心念一定,吴良佐的脸色立时霁和许多,他径直对董天悟道:“此时情势千钧一发,殿下当速速离开皇宫为是。太子殿下心思剔透,恐怕已起了疑心…”

 董天悟道:“我已事先做了准备,外围早有接应,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。只求…只求吴叔多多担待青…不、不,担待沈才人,她…”

 不待他说完,吴良佐已断然道:“殿下放心,微臣自有计较——定然会想个办法‘担待’一下沈娘娘的,还请殿下放心…总之此事殿下须避嫌疑,能远远躲开最好。”

 董天悟点头答应,迟疑片刻,终于还是开口道:“吴叔,今夜之事,实非如你所想;总之…总之是我心神不宁,才未能尽早发觉,事先预备…我这就出宫去布置妥当,再与你互通消息吧。”

 吴良佐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笑意,颔首道:“没错,此地不宜久留,殿下速去——您…‘尽管放心’吧!”

 ***

 董天启扯开嗓子尖声一喊,立时四下震动。吴良佐留下的数名从人满面狐疑,纷纷道:“殿下,这…”董天启断然道:“有人谋图不轨,行刺于我,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不成?还不快些护送我与沈才人到亮处去?若刺客还有同,谁能担待?”

 事发突然,几名御前侍卫本就稀里糊涂,听他言之凿凿、声俱厉,哪还有功夫寻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图“行刺”,还是另有隐情?见现下一团纷、局势未明,自然以保护太子殿下与后宫贵人为首要目的,当下不敢迟疑,分前后左右面朝四方站立,将董、沈二人护在当中,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澜殿退去。

 一路上,董天启不顾青蔷躲闪,紧紧攥住她的手,扯着她逶迤前行。青蔷只觉那削瘦的十指沁凉如冰,掌心却似火一般滚烫。

 回到平澜殿前,依然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,董天启毫不迟疑,开口吩咐:“砸门!”

 随行侍卫略一犹豫,当即禀旨办事,三两下砸破门上悬着的铜锁,入室点灯燃烛,四下里巡查一番,见并无异状,这才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内。

 董天启扯着沈青蔷,踏阶入殿,来到外堂,自己向当中椅内一坐,厉声喝道:“你们还愣着做什么?外头候着去!”

 随行诸侍卫口中答应,却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竟无一人身离开。

 董天启大怒,眼中几要出火来,当下便要发作;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蔷却忽然轻叹一声,把手按在他肩上,说道:“太子殿下,稍安勿躁。诸位大人,今夜之事牵连复杂,恐怕…恐怕难免横生枝节,大人们留在这里也好,也算替我作个见证…”

 听她如此“提点”,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。的确,无论是“刺客”还是其他什么,牵扯到内闱秘事,恐怕都是一场大祸,断乎是听得越多、死得越快——各种关键一想明白,各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,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。这个道:“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。那刺客歹毒,千万莫要冲犯御驾…”那个则道:“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,微臣这就去珠殿看一看,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…”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的,则纷纷自陈:“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,属下们去门外巡视,以备不测…”

 如此这般,不过片刻光景,七、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。

 董天启回过头去,狠狠瞪着沈青蔷,那目光乖戾异常,满是煞气——可不过顷刻之间,忽又软化,满眼戚,简直犹如乞怜一般…青蔷心中一揪,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,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。

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,说道:“青蔷,你可真是厉害——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觉呢?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,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…”

 沈青蔷撇过头去,轻声道:“太子殿下难道便不‘厉害’么?好一声‘刺客’,如此急智,婢妾甘拜下风。”

 董天启登时恚怒,低喝道:“够了!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,我何必撒谎?若不说是‘刺客’,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,你还能有活路?你…你怎么能做出…做出…‘那样’的事来?”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发嘶哑,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,竟已涨得通红。

 青蔷慢慢道:“我可什么都没做。”

 董天启愈发气愤,直道:“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,随便哄哄便相信了?你既然光明正大,无不可对人言,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——你说啊?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,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!”

 青蔷望着他,缓缓摇了摇头。

 董天启咬牙道:“青蔷,告诉我那是谁…杀人…灭口,一了百了!尽早决断,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度过难关——现在只有我能帮你,你明白么?”

 青蔷缄口不言,还是摇了摇头。

 董天启还要开口,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,几乎令他无法息。他心中满怀愤怒,而比那愤怒更多、更茂盛的,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。他相信她,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;他相信无论如何,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,决不会背叛——可为什么?为什么!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,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的人,对自己摇头,对自己隐瞒一切?

 那个人究竟是谁?

 武艺高强、神出鬼没、熟悉宫内布局形势…究竟是谁?沈家的人么?不、不,该不会的,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,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;那会是谁…难不成,某个侍卫么?

 ——猛然间,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;虽然光线昏暗,但他看得很清楚,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…这样的颜色…会穿这样颜色的‘夜行人’…从来…只有一个!

 刹那间,仿佛醍醐灌顶一般,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;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;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,临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;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;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、行踪诡异、居心叵测…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,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能全数串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——

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口,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来。绝不是痛,疼痛早已消失,那只是一种空空——无所依托,无所慰藉;没人关心,没人在乎…

 “连青蔷都是假的!”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。

 “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细!”

 “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!”

 “你还能相信谁?你究竟还能相信谁?”

 母后早殇,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;父皇严峻,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;几番九死一生,多少强敌环伺;太子之位名不副实、岌岌可危;而现在,赫然连青蔷都是假的…

 ——董天启,你曾经得到过什么?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?

 ——董天启,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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